殷不寿慢吞吞地问:“离开,为什么?”
“当然是因为这里很危险,”贺九如诧异道,“你吃掉长宝没错,但这个城里全都是牠的信徒啊!要是他们打过来……”
他忽然顿住,因为他看到,殷不寿在“咔哒咔哒”地活动下巴,对于一个人来说,差不多就像咂嘴。
“你,不许随便吃人。”贺九如警觉地说,“吃人会变丑,还会被道士追着打,可怕得很!”
在适应了它的舌头之后,殷不寿的声音介于“怪异”和“可怕”之间,它说话的声音浑厚,含糊,发音带着古怪的转折,完全是一个非人的生物正对人类语言鹦鹉学舌时的模样。
“人,香,”殷不寿满怀骐骥地道,“道士,香。”
贺九如吃了一惊,复又威胁道:“那你要是随便吃人,就会被我追着打,怕了没?”
殷不寿恨恨地闭上嘴,不吭声了。
你也香,它在心里不甘地嘀咕,你最香的。
吞噬过长宝仙官,殷不寿似乎觉醒了某些天性般的特质。它既不愿放弃贺九如这个猎物,又不想跟着货郎整夜整夜地往山林里跑——野地崎岖,更无衾裘美食,华衣豪饰,有什么好待的?
这么想着,它推推贺九如。
“进去,进去。”它说。
贺九如一头雾水,被它推得直往客栈后院里退,因怕它把宝贝推车给搞坏,贺九如只得先推着车,靠在院落边上。
殷不寿吹起一阵腥风,令院中柴火枯草滚滚而落,胡乱遮盖住货车的大致轮廓。接着,它依照先前的样子,夹起贺九如,往客栈里走。
贺九如:“你要干什么?”
殷不寿不答,它发现一件事,就是只要自己不显露出攻击的姿态,活人便不会骂它,打它,即便是被它这样夹在身上。
它以野兽般的直觉,一点点地试探着人的底线,这个奇妙的过程使它感到高兴,同时还有点暗暗地上瘾。
殷不寿控制着身上腐蚀万物的恶孽之气,一步一步地滑上台阶。杀人事小,若是把这栋暂时的栖身之处毁坏,那便得不偿失了。
带着活人,它上到最高层,最好最大的客房。贺九如伸长脖子,看它用锋利尖长的指甲轻轻一触锁眼,锁芯瞬间腐烂,整扇门随之打开。
这是宝楼园里最好的房间,一般只用来接待借宿的官员。房中大小隔间皆以绢面屏风相隔,黄铜的长明灯造型雅致,将落地宝瓶,以及挂着金纱帐的酸枝木高架全都照得水色粼粼。桌椅案几一应俱是鸡翅木的,上头錾着简拙的如意纹,一张红褐色的兽皮毯子恍若滚着火光,从墙角的软榻上流下。
“哇——”贺九如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。
殷不寿放开他,对这里的环境并不满意。
长宝的行宫倒是勉强合格,只是牠死得彻底,想必行宫已经开始倾颓落败……算了,总比山野强。
“这里,住。”殷不寿说。
贺九如惊讶地看着它。
“不会,发现。”殷不寿补充道。
此刻天还没亮,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,贺九如也没力气去追究什么房费的事了——索性他是付过钱的!交了足足一钱银子呢,屁股还没坐热,就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追杀了一通。
他长长地挤出一口气,像是把这些天的疲惫全挤走了。他歪歪扭扭地戴着网巾,再歪歪扭扭地蠕动过去,把兽皮毯子拽下来裹在身上。
“所以……”贺九如安顿下来,忽然开口,“你是从仙宫里逃出来的,是吧?”
殷不寿点头。
“你犯了什么事,他们要把你关起来?”贺九如问,“让我猜猜……你吃了仙宫的很多仙人?”
殷不寿摇头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?你怎么会不知道呢?”
“一生下来,就在那里。”殷不寿张开巨大嶙峋的爪子,比划着一个监牢的形状,“逃走,丢掉很大的,变成小小的,成功。”
贺九如挑亮灯火,尝试理解它的意思。
“就是说,你原来是很大的……嗯,大概这么大,为了逃跑,你变成这么小,”他跟着费劲儿地比划,“然后才能成功跑掉?”
“嗯。”
“那,仙宫现在是在派人追杀你吗?”
殷不寿想了下,摇头。
“牠们不敢。”它说,“牠们怕我,吃牠们。”
“哦,”这个回答让贺九如没来由地松口气,殷不瘦虽然是妖魔,可是看起来呆呆的,还肯舍命救自己,真要把它再关起来,他也不忍心,“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
“跟着你。”殷不寿没有犹豫,“跟着你,很好。”
贺九如挠挠头:“这……我先说好,我是要去梁京送信的,天子脚下,那里可是仙宫的大本营呢。你真要跟着我,万一被仙宫发现了,他们一块儿来围攻你,我怎么救你啊?”
“跟着你,”殷不寿偏执地重复道,“跟着你,很好。”
“唉,行行行,跟着就跟着吧,你自个儿长了两条腿,我当然不能把你打走。”贺九如休息了会儿,恢复精神,掀开兽皮毯子,“我好饿,下去找吃的,你还想吃什么不?”
听了这话,殷不寿自发站起来,一声不吭,朝外走去。
它像无形的黑水,抑或浓郁的暗影,渗进门板的缝隙,即刻消失得不见踪迹。
跟着贺九如走了这些天,它已经将货郎的生活习性摸得透透的。不喜奢侈,不爱享受,敷衍了事地吃饭,随随便便地睡觉……殷不寿既然已经吃过一次毒药般的饼子,眼下抓住机会,势必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
我要报复他,殷不寿心想,他给我投喂烂饼,我就要逼着他吃烂饭。
片刻后,殷不寿打开房门进来,它过大的爪子上,抓着一个小托盘。
借着火光,贺九如看到里头竟盛着几样精致新鲜的美食,一枚银制的酒壶,一尖碗莹白的米饭。
“难吃,给你吃。”殷不寿强硬地说,“吃。”
贺九如:“……”
这家伙不会在里面加了什么毒药吧?
看着被强塞到自己面前的托盘,再看看那张不由分说朝自己压下来,笑容畸恶扭曲的惨白长脸……贺九如连忙道:“好了好了,我吃,我吃!只要你离我远点,看得我都不饿了。”
他勉强拾起精巧银筷,夹着一根白玉芦笋,放到嘴里嚼嚼。
……奇怪,挺好吃的?
贺九如眼前一亮,他讶异地扒着碗,挨个尝过去。
真的很好吃啊!自打出生,他还没机会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呢。
米饭清香,菜蔬清甜,鱼肉和羊肉全都又嫩又鲜——这顿饭要放在酒楼里,起码得要三四钱银子吧?
他狼吞虎咽,下箸不停,不消片刻,便将四个盘子一个碗扫荡得干干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