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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明每个句子都是斩钉截铁的断言,但久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虚弱与无助。曾经丹尼畏惧这个东方人,畏惧他极具威胁的体型与永远理智淡然的脾气,畏惧他陌生的语言与知识,畏惧关于他的一切未解之谜。但现在,这个淡然神秘的东方人在丹尼面前完全地崩溃了。

而丹尼真正感到恐惧。

他跌跌撞撞地越过茶几,扑过去握住久世的手。玻璃杯翻倒在地,放凉的茶水打湿了地毯,冷意像蛇在整个房间蔓延。丹尼用力抱紧久世,能感觉到对方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。他将额头抵在久世额头上,不断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,试图用话语传递一点微小的力量,但久世的视线直接穿透丹尼,投向他身后未知的虚空。

他的手冷得像冰。

第22章

丹尼心不在焉地查看着上传进度条。这份防盗录像提供的视频资料足够大,卫星网络缓慢的速度得花上两三天才能完成上传,但丹尼没那么着急。事实上,他着急的是另一件事。

医生又把自己关起来了。

上一次他这么干,还是在丹尼强吻他的时候。那次医生花了一整天消化情绪。丹尼确信这次医生受到的震撼比上次更大,他无法预估医生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情绪。现在,他甚至没那么在乎医生究竟承不承认猫和人的定义了。他只是担心医生的精神状态。最次最次,他不能让医生把自己饿出个好歹来。

丹尼已经上楼查看了几次。他尽自己所能蹑手蹑脚,扮演一只去留无影的猫,还竖起耳朵贴在医生的卧室门上,像个尾随犯似的。前两次,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。丹尼的恐慌逐次积累,好在第三次偷听到的窸窣更衣声消解了他的负面猜想。第四次时,又没有了动静。丹尼在门口听了很久,才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。

由此推断,医生还好,他大概只是暂时不想见丹尼而已。

丹尼可以接受。

老实说,丹尼不太能理解医生的痛苦。医生有合法身份,受过高等教育,有医生这种高端职业的博士学位,甚至他还拥有一栋完全属于他的房子。哪怕被排挤被欺凌,他仍然可以在这栋乡间小屋衣食无忧。医生到底有什么可抱怨的?

不仅如此,不算前任主顾的话,丹尼甚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。他的人生前十四年都有姨妈照料,那时他认真上过学。后来姨妈去世,丹尼靠打短工为生时,姨妈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接济过他。

三年半以前,丹尼打工的餐馆因停工令而倒闭,他衣食无着,这才真正入行。那年他都18岁了,比大多数同行入行更晚。要放在内华达州莱昂那附近,这个年龄的男妓甚至是完全合法的。他因此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可悲。

相较而言,医生就像一朵玻璃罩里的花。丹尼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受到挫折后会扭曲认知。他也失去了姨妈(虽然她脾气坏得可怕,丹尼照样爱她),也受到了职业歧视和性向歧视(倒不是说丹尼在乎过),他照样活得挺好的。他开始独自生活而那会儿甚至只有15岁,而医生早就是个成熟的大人了。

医生比丹尼更为软弱无助。

但那也是医生的一部分。痛苦的与执着的,软弱的与坚强的,局限的与渊博的,谨慎的与疯狂的……全都是医生的一部分,是丹尼认识医生时就存在他体内的。丹尼无法改变,于是他选择接受。他接受医生的脆弱,接受医生坏掉的事实,并基于此寻找解决方案。

丹尼找到了大门正上方的那对布谷鸟。向内的那只就是罪魁祸首。它的眼睛是玻璃做的,泛着暗红色的光泽。很合理也很容易想到的防盗摄像和宠物监控镜头安排。丹尼奇怪他之前怎么没注意过,明明防偷拍也是他们这行的职业技巧之一。或许是最初他需要担心的太多,没有精力顾及这个;或许是后来他过得太安逸随性,轻易就放弃了担心。

沿着布谷鸟的眼睛方向,丹尼找到了镜头的视野中心:正是起居室的长沙发。他于是在沙发背上贴了张字条:

“你可以下楼。如果你不想见我,我会待在书房。”

丹尼的字歪歪扭扭,是句子成型之后对着字典描画上去的。但他知道医生能看懂。他打量一番自己的作品,忽然觉得少了一句话,立即又撕了一页纸狂草几笔贴在下方:

“又:不准偷窥我睡觉!”

然后,丹尼收拾好毛毯和热茶躲进了书房。他没有选择平时停留的飘窗,而是贴着房门坐下。如果医生有下楼,他想第一时间知道。

在此之前,丹尼在医生面前就像回到了姨妈还在的童年,任性又活泼。但当他意识到医生的问题时,这些年的历练便逐渐回到了丹尼身上,他变得更多疑,更成熟,也更懂得应对。他要用这些年自愿不自愿学习到的生活经验,寻找帮助医生的方法。

丹尼非常有耐心。

在他躲进书房的第三个小时,终于传来了医生下楼的动静。他听到微波炉亲切的一声“叮”,然后一切重归寂静。有那么个把小时,丹尼一直抱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期待,等待医生吃完饭,做好心理准备,推开/房门发现丹尼还在等待。到那时候,他们可以上演一出爱情轻喜剧的重逢桥段——

但什么都没有。直到日落西山,起居室也没有别的动静。医生是真的在躲他。

明明早已预料到这一点,并且自认可以接受,丹尼仍然毫无理由地感到伤心。热茶早就放凉了,丹尼大口喝掉,推门而出。他带着纸笔,愤愤地把沙发背上的字条替换了:

“懦夫!”

但这个词似乎又太重了。丹尼过了一秒,将它撕掉,改成了:

“晚安。PS:不准偷窥我睡觉!”

字条沟通起效了。医生与丹尼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作息:他们同时生活在一幢小小的房子里,起居作息,却互不相见。两人的作息完全错开,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循环往复地游走,就像是一场禅意的捉迷藏。

一切都很顺利,除了丹尼的情绪。

他感到孤独。

医生那边,至少还透过防盗摄像头见到丹尼,可丹尼是真的没再见过医生。他有些明白了医生当初的痛苦。脆弱与无助,或许都是因为医生没有伙伴,没有战友。孤立无援是可怕的。醒在医生家惊慌失措试图逃走那几天,还有现在,丹尼都感到极度的孤独。

丹尼平时很少落到这种境地。哪怕是他这种没有社会地位可言的职业,业内联合起来,面对搭线人时也能有一些话语权,能争一争分成和安全要求。因为姨妈的关系,搭线人还挺照顾他的——当然不是轻言善语或者多给钱的那种照顾,但给他引荐好脾气主顾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。至少丹尼不用去做街妓。他敢说他的境遇在业内是最好的那一撮。

再往街上看,他的同行有相当比例是非法移民,那些人是真正受过苦的,有些人的故事悲惨得可以跟芳汀相比,加起来能写出三部《悲惨世界》。他们或者各自为政,或者单线与保护人联系。丹尼有时候想他们为什么不站在一起,但他也明白信任是殊为不易的。丹尼只能尽自己所能。

那些人里,或许也会有认知失常的案例,但丹尼与他们从未熟到他与医生这个程度。更多的,在丹尼叫得上名字之前就从街上消失了。也许是找到了好的去处,也许是再也没有了去处。

是不是医生的困境也是那样?丹尼漫无边际地想道。他单打独斗,被排挤,被欺辱。他被亲情指引而来,却在错误的时间抵达了陌生之处。因此他疲惫,他恐惧,因此他选择麻木自己。医生的运气实在太差。在最低谷时,丹尼幸运遇见了医生,而医生当时,谁都没能遇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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