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尼花了一下午时间,一边上网查一边对照记忆里的菜谱,做出了一生心血凝就的苹果派。堕落为网瘾少年后,他找到了好多像这样网络菜谱。丹尼将它们统统打印出来,在案台前放成一叠。他正准备再挑一张接着锻炼厨艺的时候,那叠菜谱却被医生高高端了起来。丹尼伸手去抢,医生仗着身高,好整以暇地将整叠菜谱举到了他够不着的位置:“够了够了,再做我们要吃微波炉餐吃到新年了。”
那为什么不是医生把他的菜取消?丹尼愤愤不平地想道。他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够不着枝头苹果的狐狸似的跳脚,又介于白天的事故自知理亏不敢直接反驳医生,只好用英语大声咒骂起来。他自己觉得声音里的愤慨很明显了,但医生竟然没心没肺地在一旁笑。
“你笑什么?说不定我在骂你呢?”丹尼没好气问道。
医生又笑了:“就算那样也没关系,我听不出来啊。只觉得你喵喵叫的时候很可爱。”
丹尼一怔。
“干嘛?害羞了吗?”医生笑道,他敲了敲桌子,“回神,你想要喝酒吗——啊,你可以喝吗?”
丹尼当然可以喝酒。在达到法定饮酒年龄之前他就喝吐过很多次了,那都应该算成是职业伤。但丹尼知道医生指的不是合法饮酒年龄,而是“猫”能不能喝酒这件事。他都懒得反驳了。
医生买的是啤酒。一提十二罐,刚刚从冰箱角落拿出来,金属罐的外皮上凝结着冰凉刺手的水滴。丹尼开了两罐,在一对玻璃杯里各自倒了半满。他举起自己的杯子,向医生做了个敬酒的手势。
医生拿起另一杯。玻璃杯的杯沿相碰,撞出清脆的声响。他说:“圣诞快乐。”
“圣诞快乐。”丹尼用英语回答。他知道这句话在医生耳朵里只是喵喵声,但他就想这么说。他咽下杯中的啤酒,单手托腮,在桌上食物的热气里,凝视着医生仰头饮酒的侧颜。丹尼从前对东方人有些脸盲,觉得他们都长得相似。中餐外卖里的中年人都长得一模一样,大学附近的年轻人也长得一模一样,甚至泳池里的ABC,他们的笑容也是一模一样。
但医生是不同的。丹尼不记得这种不同从什么时候开始。或许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东方人高大得可怕,又或许他后来才发现医生面容上的棱角,那些风霜雕琢的细节。又或许两者都有,是他的印象在逐渐变化。现在,丹尼看着医生,知道他永远不会认错这个人。他不需要更多确认了,丹尼只需要再多一点点努力。
丹尼笑了起来。他抢过医生的酒杯,将自己的推过去。医生疑惑地看向他。丹尼从齿列间缓缓探出舌尖,在杯沿轻轻一舔。他很擅长这种事。医生不会被他引诱,但丹尼不介意。就像一只天堂极乐鸟求偶,张开尾羽既是吸引,也是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被吸引。他看着医生用丹尼自己的酒杯饮下啤酒,侧脸在灯下微微泛红。
医生切下两块苹果派,分发到两人的盘子里。丹尼没有提醒那是饭后甜点。此时此刻,他愿意被糖分溺毙。
这个圣诞夜没有圣诞树、花环、火鸡、槲寄生或者冬青。丹尼一无所有,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当做圣诞礼物赠予医生。他倒是收到了来自医生的圣诞礼物:一个皮质的猫项圈——虽然非常精致柔软,没有铭牌也没有驱虫草,极力装扮成是普通装饰品的样子,但那就是个猫项圈。还有猫铃铛。
这是个糟糕透顶的圣诞节。
丹尼瞪着那个猫项圈。医生早在拆礼物环节之前就回到了楼上卧室里,丹尼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生气所以提前躲开。他撕掉包装纸,手指从光滑的边缘滑过,打开环扣,将项圈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。铃铛随着丹尼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丹尼步上楼梯,边走边脱下/身上来自医生的尺码过大的服饰。衬衫不用解开扣子,直接套头脱掉了。休闲裤更是轻松,扯掉皮带便沿着笔直的双腿如流水般褪下,在地上堆着两圈涟漪。他将内衣甩在医生的卧室门口,推门而入。
医生正背对他整理床铺。听到声音,他回过头,然后便睁大了眼睛。医生明显被丹尼的打扮吓了一跳,退开一步,小腿磕在了床沿。丹尼才不在乎那些。他关上门,不顾医生疑惑与心有余悸的表情,径自坐上了医生的床。
“你的圣诞礼物,”丹尼说,“是限时12小时的一只猫。”
他调整了一下状态,发出一声柔软的猫叫声。这项技能没有因为两个月的离群索居而生疏,“喵”声听起来很是逼真。职业上,丹尼扮猫是很有心得的,可现在,他在医生面前扮猫,却没有从前那么自在。不知怎么,仿佛总有点儿羞耻。
医生很惊讶也很茫然。他看着床上的丹尼,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。丹尼笑了起来。他把整齐的被子踢掉半截,翻身躺了进去。见医生没有反应过来,丹尼便模仿起猫的动作,不张开手指,而用整只手掌在床垫上拍了拍,发出催促的喵喵声。
医生的慌张与不知所措简直是肉眼可见的。他怔在原地,等丹尼又催促一遍,才迟疑地走上前去,僵硬地坐在床边。过了片刻,丹尼听到医生清了清嗓子。他等待着医生说话,但他什么都没有说。医生安静地熄掉灯,躺在床铺边缘,离丹尼最远的位置。
丹尼相当从容。他用猫咪捉鱼的耐心等候着,直到医生终于坚持不住僵在床缘那个别扭的姿势,翻了个身,向丹尼的方向靠近了几寸。不错。丹尼想。他侧身偎进医生的怀里,安静片刻,开始用指甲轻轻抓挠他的手臂。
“喂——”
医生想要抗议,但丹尼抢在他说话之前开了口——他慵懒地“喵”了起来,就像只在抱怨没能得到关注的猫咪。他的叫声婉转缠绵。过了一会儿,丹尼感觉到医生的手慢慢环过来,放在腰间。起初只是僵硬地触碰,渐渐地,医生贴近了丹尼,他们变成了两只重叠的勺子。医生的呼吸吹在丹尼后颈皮肤。有点痒,但丹尼忍了下来。
这12小时,是丹尼医生的礼物,也是他给自己的缓冲。他不会在圣诞节提起会让医生伤心的话题。丹尼蜷在医生的怀抱里,想起晚餐前他的话:“就算那样也没关系,我听不出来啊。”
是的,只有能听懂的侮辱与作践会刺痛心灵。全部当成喵喵叫的话,反而会觉得有趣。把那些歧视者全部当成非人的动物,认为它们不懂得礼貌,没有社会性,就能够不受恶意的侵害。人类是不会在意家猫是如何咒骂他们的。
医生在来到美国前,心中存有美好的幻想。他与爷爷的亲密联系让他对这个陌生国度留下了良好的印象,他会讲英语,接受过良好教育。医生对未来存有希望。然而他来到美国,却是在哪个充斥着憎恨与恐惧的时间。他遭受了爷爷离世的打击,又发现这片土地与其上的人民并不欢迎他。
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“不欢迎”,让“医生”这个紧缺的职业也没有用武之地。又或者曾经有过用武之地,但现在已经用不上了,所以才失去工作回到这间深山中的房子里。医生别无选择,这种幻象是他仅有的自卫方式。
丹尼愿意让这幻象多停留12小时。
第19章
新年。
这个概念在久世印象里已经逐渐模糊了。搬来这里的第一年,爷爷刚刚去世,他焦头烂额地应对各种文书材料和周围的敌意,根本顾不上新年的事。之后两年,他试图重拾仪式感,可是久世没有家人可以团聚,也没有朋友同事共饮,当然此地更没有佛寺可以听钟声、没有神社可以做初诣。他最后只是在新年前夜对整个房子做了一次扫除而已。
但是今年,有了猫,久世决定做出一些改变。
他提前两天写好了庆祝计划,包括一系列的杂务与很多新年餐点——其中也有猫准备的份额。猫对于圣诞节时被剥夺的做菜权利很是不满,久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猫它的味觉有问题:那个苹果派,实在太甜了,仿佛在空口吃砂糖。
既然猫自己喜欢,还是随它去好了……
久世把猫丢在厨房,自己去做新年扫洒。不止起居室书房和卧室,他决心这次要把车库和地下室也彻底清扫一遍。车库的货架上个月已经整理过,地下室却是将近三年没认真打理了。久世推门而入,打开吊顶的灯光,能清晰看到空气中浮游的尘埃。
他戴上手套和口罩,整理好眼镜,接通了吸尘器的电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