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毛地毯掩盖了脚步声,医生推门而入的时候,丹尼还在随手翻阅着,根本来不及收拾罪证。他慌张地向后靠了靠,试图把笔记本藏在身后,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。丹尼只能深吸一口气,绷紧头皮等待着医生的反应。
出乎丹尼的意料,对于他这冒失的闯入与窥探,医生没有生气。他拍了拍丹尼的后颈,丹尼还来不及反应,便感觉自己腾空而起,被医生单手抱下了书桌。丹尼等待着医生的后招,但医生只是寻常地往起居室走去了。丹尼踟蹰片刻,也跟了过去。
连续几天的意外让医生显得有些疲倦。他径自坐上了沙发,开始闭目养神。丹尼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,选择落座在一旁,离医生有一段距离。过了一会儿,他感觉医生的左手伸了过来,正无意识抚摸着自己后背。
丹尼从在书房被抓包起便自觉理亏,哪怕被摸得肉麻也尽量着克制自己的反应。他很害怕。医生现在是很平静,可这种平静很有可能只是表象,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,丹尼完全不敢闹出动静。
然而有些事是丹尼无法控制的:
他饿了。
肠胃蠕动的声音想必也传到了医生的耳朵里。他睁开眼,望向丹尼。丹尼尴尬地避开医生的视线,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
医生笑了起来,起身离开。过了片刻,医生拿着一只汤匙回来了,他从矮桌上拿起那盘鸡肉泥,给丹尼喂了一口——是手对嘴的喂法。丹尼感到有些怪异。他试图钻出医生的怀抱,医生却不肯放开。那只手大而有力,使丹尼想起被拉扯项圈、不得不挣扎着跟随的窒息体验。
丹尼权衡片刻,放弃了挣扎。他顺从地张开嘴,一口口咽下猫饭。鸡肉味道一般,丹尼吃掉半盘果腹便停下了。偶尔有粘稠的鸡肉泥从勺边滴落在丹尼身上,他没有理睬。
落地窗外大雪纷飞,丹尼蜷卧在沙发上,感觉医生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后颈,规律地摩挲着。过了片刻,那只手移到了丹尼下巴上,轻柔地抓挠起来。过于亲昵的接触使丹尼有些不知所措,但他此时很饱很暖和,并且久违地感到安全。他仅仅是咕哝了两句,忍下了医生的骚扰,视线散漫地投向落地窗上映出的人影。
第5章
丹尼逐渐摸清了医生的活动规律。
医生是严格的离群索居,在大雪可以将这栋小屋埋起来的冬天,他们就好像住在白色海洋里一座小型孤岛上。这几天里,丹尼从未见过医生出门,也没有任何人上门探望。
医生的作息极为规律刻板:锻炼、做饭、阅读与工作、做饭、浏览新闻。即便现在只剩一只手能用,锻炼也没有停下。拳击沙袋沉闷的响声经常使丹尼产生不好的联想,但医生目前为止还没有当真对他做过什么。
阅读时医生允许丹尼留在书房,只是不去搭理他。入夜后,医生才开始对丹尼表现出亲昵,譬如用奇怪的手法抚摸丹尼的背脊,再譬如频繁将他抱在膝盖上——老实说,这个姿势也是相当肉麻。
考虑到从雪地事故以来丹尼就一直赤裸着,这种近距离接触称得上色/情。对此,毕竟不是第一天出卖姿色了,丹尼倒还是能够接受的。在必死的境地里换来活下去的机会,以及一个严冬里的栖身之所,这笔买卖甚至比丹尼之前的交易更划算。只要医生不是像前任主人一样的变态虐待狂,丹尼并不介意提供某种限度的服务。
不过目前为止医生还没有表现出对丹尼的服务要求。他的娱乐时间花在了浏览网络新闻和漫画上。这座小屋太过偏远,没有普通的宽带网络,用的是需要天线锅的卫星网络。这是丹尼第一次见到有延迟一秒以上的网络,侧面印证了此地的确是无人之境。
医生浏览的文字丹尼是看不懂的,倒是图很有意思,很多都是跟宠物有关的趣味小漫画,有时候丹尼也会跟着笑。但医生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不止是笑,他还会实践。
医生看到母猫手术服,就要给丹尼做一套;看到宠物都喜欢钻箱子,就钻进车库找出来一个大纸箱放在沙发边;看到给金毛梳理毛发的视频,当天换药时就拿着毛刷凑过来要动手尝试;看到猫薄荷,就拿出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,怕是等开春就要去买,还要逼丹尼吃。丹尼都不敢想象如果医生看到宠物绝育会怎样。
相处数日,丹尼也稍微明白了一点。医生不是个坏人,只是脑子有点问题而已。服务业就是仰人鼻息,更别提丹尼这一行性质特殊,遇到变态的几率比普通人高得多。相比前任主顾,医生已经算是难得的温和又体贴的好人了。然而之前被虐伤抛尸的经历让丹尼明白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。相安无事当然很好,但倘使哪天,医生真的心血来潮决定给丹尼绝育,以丹尼现在的处境,几乎注定了无法反抗。
要在那之前摆脱困境。
丹尼趁着医生专心晨练的时候,独自钻进书房,下了一个决定。
久世左手正拳直出,结束了今日的拳击沙袋锻炼。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,环顾四周,没有看到猫的踪影。
“又上哪里去了?”久世心道。
他没有养过猫,对这种动物的印象停留在镇上的擦肩而过。它们有时候聚集起来奔跑追逐,有时候各自为政躺在家门口草坪上晒太阳。一只猫无忧无虑,一群猫悠然自得,只有在像久世这样的人类出现时,它们会冒出那种看异类的、居高临下的眼神,仿佛久世只是一只无意义的蛆虫。
这只猫比久世以往印象里的猫更通人性,虽然一开始又顽固又多疑,奋力抵抗的样子贞烈得好像久世要虐杀它一样。但自从那次雪地事故以来,猫明显开始信任久世了,也不再对久世的接近反应过度。每天早晨见到久世时喵喵叫着的样子,甚至还称得上几分可爱。
有那么几次,久世特意落座在猫旁边。身边有个温暖的、活着的热源,这种感觉的确跟电热毯不太一样。久世可以抚摸猫的背脊,偶尔也动手挠一挠猫的下巴。
久世第一次这样碰猫的时候猫明显吃了一惊,本来已经半眯起来的眼睛又再度睁大,一脸纠结地瞪着久世的手。被那种视线盯着,久世犹豫了一下。他想,或许对于刚捡回来的猫,还是不要太快动手动脚,至少让它安下心来吃点东西。但猫的身体柔软又温暖,实在是难以割舍。久世试探着再撸了一把,猫只是僵硬片刻,然后缓慢地挪动身体换了个姿势,没有反抗。
这只猫凶得不行,要是真的不喜欢肯定会挠我的,久世想,现在估计只是不习惯而已。他特地去搜索了网络知识,发现猫喜欢被挠下巴是因为它们需要挠痒,而自己又够不着。这样看来,他还相当于是帮这只猫的忙呢。久世于是将负疚感抛在了脑后。
有些事可一不可再,否则便容易耽于享乐形成习惯。久世不知不觉间已经养成了触碰猫的习惯,平时路过起居室便要撸一把,休息时更是一直抱在腿上,揉弄那柔软的肢体,或者把玩那逐渐恢复光泽的金色毛发。他很想把这种撸猫的冲动怪罪给冬日,但室内温暖如春的温度时时刻刻提醒久世那只是借口。
不知是没学会上楼梯还是单纯的不喜欢,猫从来不往楼上久世的卧室去,倒是经常待在书房里。久世冲完澡,还是没有猫的动静,便找到了书房里,果然看见了猫。
猫侧躺在书房的飘窗上,正在小憩。猫的四周散落着几本硬壳书,其中一本正巧被放在飘窗的暖气出口,摊开的纸页翻飞,扑簌有声。猫或许是半睡半醒间听得烦躁了,后脚拨弄两下合上了封页,就踩在那里,绒毛也随风微微颤动着。
猫从脱下手术服之后就一直赤裸着。它自己除了最初表现出的一点不习惯以外其他时候都适应良好,现在却盖上了原先搭在沙发上的小毛毯,大概是感到飘窗玻璃附近有些凉才主动叼来的。
一本大部头的字典摆在飘窗角落,猫的脑袋就侧枕在上面。猫面前还有另一本翻开的书,书页寻常地摊开着,没有被尖锐指甲破坏的痕迹,仿佛它真的只是读书读到困倦,小小地打个瞌睡。
——物似主人形。
久世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句古谚,继而便是一凛:他怎么又把这只猫当成自己的了?
久世的日常生活平静无波,就连一只猫入住他家这样的小事也足以撬动生活重心。猫刚来那天夜里,猫睡在起居室,他坐在卧室的监控前。那时久世便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构想过一个未来,有壁炉的火光与温暖,有猫咪蜷曲在脚边的柔软身躯。在那一刻,他轻率而认真地考虑过剥开柔软果冻的硬壳塑料外包装。
结局当然是惨败,由鲜血(大部分是猫的)和伤痛(人猫都有)以及重要物资损失(车)组成的最大冬日败笔。
久世很擅长从自身的失败里吸取经验,不然也无法独自在这深山中生活至今。雪地事故才过去不到一周,他对这只猫带来的恶劣连锁反应记得清清楚楚。不仅如此,还有镇上那些猫的嘘声与恶意的视线,以及围观异人怪谈的猎奇姿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