涯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忽道:“你的本事,都快通天了。当初盗麒麟角时,滋味可还好受吗?”
他答不了话,低头断续地咳着,肩头止不住地颤抖,像是浑身的每一寸都在经受极大的痛楚。
黎江雪却猛然想起一事。
那一夜,他浑身是血,摔进门来,几乎把她吓得半死。她替他包扎伤口时,他却很不能释怀,说麒麟本是瑞兽,何以将他重伤至此。
当时她心疼生气都来不及,也未细想,只道他都要割别人的角了,还不许人家发怒。
现在想来,却有蹊跷。
“你做了什么?”她问。
对面微微一笑,“你的头脑,倒是不慢。火麒麟是假的。”
“你!”
“这可不能怪我。”星涯王轻慢地挑挑眉,“那并不是特意为他准备的,是他自己心思不正,前来偷盗,又能怪谁?”
他袖起手,望向天边,神情似乎感慨。
“火麒麟乃是上古神兽,我虽爱之,下面的人却无力捕获。他们为了讨我欢心,捉来了一只祸斗①。”
“祸斗?”
“此兽性凶,而不祥,能喷火伤人。沐晚风花了大力气,教底下的人驯服它,又将它幻化作麒麟的模样,供我取乐。没想到,竟还有人将主意打到它身上,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
黎江雪听着,只觉心里一片空茫。
她初到宫中那一日,便听小宫女说,星涯王极爱火,不但在宫中不用明珠,多燃灯烛,就连宠信的修士神官,也大半是火灵根。
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特意豢养了火麒麟,逢年过节,都要牵出来观赏。
当时她不可思议极了,一面觉得,天下还有这样古怪的人,另一面又惊讶于,麒麟身为神兽,竟如此没有尊严,与供人杂耍的虎豹全无分别。
没想到,都是假的。
她师尊豁出命去,弄得一身伤回来,是没有意义的。
云别尘本已伤重力竭,听他一言,急火攻心,口中蓦地涌出一口鲜血,沿着唇角一滴滴渗入地里。
“师尊!”她目眦欲裂,只是被钉在树上,半分也动弹不得。
他却强自支撑起身体来,面向星涯王。
“当年之事,便是我连累她。其后将她劫走,如今又带她重返,都是我自作主张。”
他一开口,咳声便不断,用力咬了咬唇角,硬忍下去。
“此间种种,皆是我一人之过,与她无关。”
星涯王打量他片刻,声音不紧不慢:“你的意思是,你随我处置,求我不要怪责于她。”
“她心性纯澈,从无害人之心,更不曾觊觎过王位。你筹谋半生,若想要这天下长治久安,也该为自己积一积德行。”
“你是在威胁我吗?”
“我是在说实话。”
“你如何以为,你还有资格求我?”
“……”
他冷淡地笑了笑,蹲下身去,伸手向云别尘。
黎江雪挣扎着怒喝:“混账!你别碰我师尊!”
然而对方却斜斜瞟她一眼,“王妹,多年不见,你变得有些吵。”
只见他探身过去,并未如她预想中伤人,而是用力将云别尘的手指掰开,将他掌心一个小小锦囊,强行夺到自己手中。
她看着,也不由错愕。
那是后土当初亲自交到她手上的。
方才云别尘施术时,这是最后一件灌入她身躯的东西,因为鲛人大祭司的灵力衰微,水幕崩塌,为防众神官上前伤她,他即刻结印术成。
大约是剩了最后一点,没有用完。
可是星涯王,要这东西干什么?
她眼看着那人,脸上不动声色,目光却热切,急不可耐地向锦囊中看了一眼,才安心似的舒出一口气,将锦囊扎紧,握在掌中。
她顿时有所悟,“你从一开始,想要的就是后土?”
如此便能解释通了。
为什么他贵为王君,手下又有一众修士与神官,明明能对付得了他们,却还要和她虚与委蛇,又是封官,又是赏赐的,将她安抚下来。
他自始至终,都知道云别尘想要集齐五系精华,替她塑出灵核。他打的就是这个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的主意。
他只是想要后土。
星涯王挑了挑眉,“不错,只是你领会得,稍晚了一点。”
他握着掌心锦囊,露出淡淡笑意。那笑容竟是宽慰且柔和的,与他素日模样很是不同。
“我对此物,早有耳闻,也并非没有派人去寻访过。然而后土脾性古怪,前往之人必须相互忠贞,绝无二心,才能通过试炼。我派去的人,没有这个能耐。”
他扬着唇角,“还要多谢你们,肯辛苦为我做嫁衣裳。”
说罢,他转过身,向那些神官轻描淡写道:“尽快收拾了,不要夜长梦多。”
眼看那一张张黄金面具阴冷地靠近,黎江雪被钉在树上,半步不能移动,却忽地高声喊:“星涯!”
星涯王将要离去的脚步,停了一停。
有神官上前,想要给她教训,被他抬手拦住了。他回首望着她,神色平静。
“你上一次对我直呼其名时,还是个什么都不懂,满地跑的小丫头。倒还挺让人怀念的。”他道,“你是不是想斥我无耻?”
黎江雪盯着他,不说话。
他自己笑起来,“这世上,仁义廉耻最不值钱。我在位这些年,朝野上下,斥我不知羞耻,雄鸡司晨的人,不知有多少。但我终究是他们的王君。我想要的,都得到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你是何意?”
“我不是来痛斥你的。”黎江雪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我只是想问,如果你想要的都拥有了,那你还要后土做什么?”
“你……”
“星涯,后土能生死人,肉白骨。你想换回的,究竟是谁?”
“……”
那张脸在火把的光亮中,一瞬扭曲。
他眼中飞快闪过百般神色,直至双目通红,其间竟似有泪光。他猛地背过身,一言不发,大步往外走。
神官们不容她再说,森然围拢过来。
黎江雪极力想挣开胸前长钉,却力不能及,只挣得鲜血不断从唇边洇出。
她可以死,但她师尊不能。
却听远处,蓦地传来裂响,一声过后,绵延不绝,听起来像是石块崩塌。所有人都被响声困惑,扭头望去。
就见一名侍卫,手指一处,颤着声喊:“王,王君……”
黎江雪忽然明白过来。
是那座雕像。
她先前被召进宫时,还曾经好奇过,只道他堂堂天下之主,为何要在自己的寝宫前,立一尊刻意抹去面目的人像,乍一看还挺瘆人的。只是老宫女讳莫如深,她也就不曾再问。
那到底是谁?
那雕像不过比常人稍高,隔着丛丛矮树,看得不很真切,只能瞧见一个顶。她眼看着它倒塌下去,发出沉闷声响,激起周围人群阵阵惊呼。
却有什么东西,明亮夺目,像是拥有它自己的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