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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傅馨所说,连年生育,对他的身体损害不小,这一胎怀得十分辛苦,从怀上开始,就孕吐得厉害,不论吃下去什么,都在一刻钟内尽数吐出来,到后来没有东西可吐了,便一口一口地吐胆汁,黄绿色的,苦涩至极。
他整个人都迅速地消瘦下去,唯独脸和手脚是浮肿的,看起来怪异极了,夜里一会儿烧心,一会儿抽筋,整夜整夜地不得安眠。
但是,也不全然是坏处。
他吐得一片狼藉,傅馨会不厌其烦地再端了米汤喂他,笑盈盈道:“这孩子在爹爹肚子里,就这样闹腾,一定是个生龙活虎的大胖闺女。”
他心下不安,想拖着沉重的身躯干些活时,傅父会板着脸将他推开,“可不敢让你做事,别累着了我的孙女。”
嫁进傅家十年,他终于享有了一段不必早起侍奉公婆,可以坐在窗下懒洋洋发呆的光阴。
不过,可能他这个人就是福薄,这样的好日子,也是短暂的。
那一天,他仿佛什么也没做,血就从下面汩汩地涌出来,那么多,那么刺眼。他只觉得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绞痛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
黎江雪隔着遥远的时光,看着那一片猩红,他一边安抚哇哇大哭的儿子们,一边恳求:“救救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但是他的求救声,就和他的苦命一样,是不会被神明听见的。
孩子终究是没了,过去几个月的好日子,也像一场镜花水月,转眼成空。
没有什么小月子可坐,才过没几天,他就得强撑着身子下地,给全家做饭、洗衣。其时正逢冬天,孕期被撑开的骨节还来不及合拢,浸在冰水里,刺骨地疼,生出一个又一个红彤彤的冻疮。
但是不做不行啊,不做,傅父的声音便从家中各个角落,远远地飘过来。
“如今的年轻人啊,是越来越会躲懒了,一天天地躺在床上等吃等喝,净等着别人伺候他。肚子里都没东西了,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功臣呢?”
“七个月的女儿,都成形了,竟然都保不住,也不知道这爹是怎么当的。我家没福气,命里没有孙女啊。”
是啊,七个月的孩子,死胎娩出时的痛苦,不亚于真生了一回。但是再痛,也比不过他心里的痛。
那是他的孩子啊,他怎么会不想念呢?
连他自己心里都认为,是他没用,他的肚子不争气,他是个废人,不配当爹,他不能给妻主留后,也守不住已经快降生的孩子。
于是他更加拼了命,把全家的活计都包办了,好像只有这样,才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可怜的孩子。
可是他终究不是铁打的。
按照傅馨的说法:“这就像墙上的洞等不及补,又挖新洞,身子可不是一日日地坏下去了吗?”
傅馨终究是疼他的,不顾傅父阻拦,出去请了郎中来。那一日,他让郎中诊完脉,又忙着去抱新洗的衣服来晾,路过正厅时,正听见里面说话。
“您家夫郎的身子,亏空得厉害了,要调养过来倒也能行,只是要多花些时日,这药钱上也开销不小。”郎中道,“只一样,我得和您说明白,他这一回滑胎伤了根本,往后再不能生了。”
就听傅父大呼小叫:“那怎么成?我女儿就没有后啦?”
“那倒也不一定,只是不能从夫郎的肚子里生出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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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冤孽,冤孽呀!他在咱老傅家,吃咱们的,用咱们的,这么多年竟然落得这个结果。他就是来祸害咱们家的呀!”
傅馨到底不忍,“爹,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,还是先请郎中开方子治病。”
“女儿啊,你是不当家,不知道难处。你没听郎中说吗,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。咱们家又不是大官、员外,哪里拿得出钱来?”
“咱们家虽不说富,比起一般人家也不差了,药钱总还有吧。”
“咳,要不然说你年轻,经过的事少呢。你瞧瞧许氏那个样子,药灌下去,也未必好得起来,怕是一个无底洞啊。”傅父语重心长,“万一他将来没了,你要另娶一房,这聘礼难道不是用钱的地方?”
许盼只觉得一阵眩晕,不敢再听,跌跌撞撞地奔到院子里,连抱着的木盆都险些摔了。
大儿子恰在附近,飞跑过来扶住他,一叠声问:“爹爹您怎么了?您快回屋歇着吧,衣服我来晾。”
他一把搂住儿子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……
吃药,是不一定能好,但是没有药,是绝对好不了的。
没有过太久,他就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。
他躺在床上,面黄肌瘦,连翻身都很吃力。他抬起手对着光看,只看到了蒙着薄薄一层皮的骨架子,他恍惚想起,自己初嫁的时候,年岁尚小,甚至还是有些丰润的呢。
当时来往的亲眷见了他,都笑着道:“这身板,一看就好生养。”
二儿子在另一间房里,看顾着弟弟,大儿子在他床前泪流满面,“爹爹,我去和娘亲说,求她给您请郎中。您不会有事的,一定不会的。”
他想说,请了也没有用了,他知道,一副薄皮棺材已经在屋后备好了,只等他咽气,就装进去。想想怕吓着孩子,于是只淡淡说爹没事,不用忙。
不料一个没看住,孩子还是跑出去了,去找在城东做账房的傅馨,一来一回,大约半个时辰的路。
他想,去就去吧,他这副身子,未必能捱到天黑了,要是能让妻主赶回来告个别,也挺好的。
房里来人时,他还心道,怎么回来得这样快,该是跑得多急啊,不料一抬头,却对上了傅父阴冷的脸。
“小蹄子,一天天的出花样,临到死了,还有八百个心眼子呢。”对面道,“让小孩去缠着他娘求情,也亏你做得出来。”
他想说不是的,却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。
他眼看着两个壮妇走进来,她们瞧瞧他,像是有些傻眼,“这还没死呢?”
傅父挥挥手,往其中一个手里塞了块碎银子,“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事了,家里有难处,这点小意思请两位喝酒,还辛苦您办得妥帖。”
于是那两人也不说话了,只管来抬他。
他害怕极了,用干涩的声音费力道:“你们,你们干什么?”
傅父冷眼盯着他,“想诓我女儿再白花钱,门都没有。”
他想说,爹,好歹,等我咽气啊。没多久了,很快的。
但是棺材仍然被重重钉上,请来的帮手抬着他,直接往城外的坟地走。反正傅家祖坟里,墓坑也是早就替他挖好的。
不过,他好像没等到入土,就失去意识了。
棺材里又黑,又小,密不透风,每一口气都比上一口吸得更少。他怕极了,拼了命地挣扎喊叫,哀求外面的人行行好,给他透一口气。
他只听见她们低声说,真是造孽,但是已经钉死的棺材,又哪有打开的道理呢?
他最后记得的事,是自己的十个手指